鲨鱼

带着戏谑的口气，因为这问题她都问了不下一百次了，只是今天总觉得怪里怪气的。

    “和你这样漂亮、温柔的好女人一起生活，能不幸福吗我？”我调动了脸上所有的肌肉，拼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有亲和力的笑容。

    可她还如刚才一样直盯着我，沉默着。

    忽然又开口：“我想让你想一想，别那么快回答。回答时看着我的眼睛。另外，不要笑。”

    我停下了右手的动作，僵硬的让它与左手汇合。短暂的停顿之后，我略微有些不耐烦的问她：“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她轻轻挣脱我的怀抱，走到窗子旁，把窗帘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户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她身上形成一条长长的亮条。她的眼睛不由的微微眯起来，像是在寻找记忆中丢失的语句。忽然转过身来，硬生生的砸过来一句：

    “咱们离婚吧！”

    我呆若木鸡。壁炉上方的黑色钟摆喀嚓喀嚓的绞来绞去，我的心绪被拨弄的乱极了。她却依旧平静，那份平静的力量一点一点的积蓄，彷佛在等待引爆的一刻。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想打破僵局：“没毛病吧你！发什么神经啊？！”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我收起了尴尬的笑容，暗骂女人认真起来真可怕。这么呆立着实在难受，两只手都是空的，没着落的空。我下意识的拿起杯子，漂一般到了窗前，把窗帘拉开了半个。外面是蓝色的海湾，远处沙滩上虫子一样鼓涌着人，这种热闹的景象让我安然不少。

    “你说到底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婚？”我扭过头问她，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和当初想的不一样，好像走到了另一条不愿意走的路上，好像是一条岔道。我看不到前面是什么，甚至没有想往前看的心情厌倦了嗯，厌倦。”

    “你这是哪的话。我空虚无聊到你一点也不想面对了吗？”我话语瞬间加速“你是说你对我失去耐心了？失去好奇心了吗？――你觉得你真正了解我吗？”

    “也许没有真正了解。我知道你肯定又要旧调重谈，说人与人之间是没办法真正了解的。但即便你说的对，就按你说的，好奇心――我觉得真是没有好奇心，对我和你一起将要经历的未来没有好奇心。所以，不如分开各自追求自己的经历。”

    “咱俩在一起经历的还少吗？你说说吧。啊！――你是不是觉得一成不变，比较烦闷啊。那么去旅行吧！嗯，好不好？”

    挂钟又开始念经了，咔哒咔哒，我好像看到气球在膨胀。她不说话，望着远方忽然出了神，大海，阳光，憧憬的神彩开始在眸子里闪动。我心里略略的放松了些。

    “不是这个原因”她瞬间的松动立刻退隐，转过来又要宣布我的死刑“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倦了。疲倦极了。心里很累。你真的觉得很舒服吗？”

    我木木然，心里琢磨着她的话，嘴上却冲出一句：“我怎么突然觉得咱俩像开始谈恋爱了。”

    她微笑起来。走到桌子旁，捡起那一匝信件看。忽然对我说：“要是永远的像那时候就好了。”

    我也走过去看，笑呵呵的对她说：“我好幼稚啊当时。”

    她不理我。我才明白刚才她是自言自语。我听见我的心莫名的嘭嘭直跳，像敲着激越的鼓点，随后是她长长的叹息。

    “是我拖累了你吗？你觉得我太依附你爸爸了，太没有事业心了是吧。肯定是的！凭着我微薄的稿费的确没法养活你，没法让你过现在的好生活，甚至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不会有。”我再也憋不住了，这沉闷的空气让我像掉进几百米深的大海里，怎么也喘不过来气了。

    “不是的，你待我很好。”又是淡淡的一句。

    “那是什么？是你的画得不到承认心里郁闷？也许你该去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每天的忙碌会让你舍弃那些胡思乱想。”

    “我对我的画有信心。”

    “那你说吧，你要在离婚协议书上写下什么理由？！总不成因为偶然的冲动，写下‘无厘头’三个字吧？”

    妻坐在沙发上，斜倚着，冷冷的目光和我对视。那目光后的智慧高速运转着。我同样如此。在这对视中，我彷佛看见了一年来的场景，所谓的写作和所谓的作画幻影一般虚弱的支撑起生活的期望，而旅行的意义仅仅在于将一个熟悉的影子放在陌生的背景下的虚假的重新解读。我想贫穷或许能解救我们，可对那些场景却同时怀有恐惧，拥挤的地铁、肮脏的街道、尔虞我诈的职场生涯真的能挽救爱情吗，恐怕是另一种转移形式罢了。我自以为很了解妻，但现在看着她好像在千里之外，我爱上的也许只是头脑中幻想的形象，想必她也是如此。而让我困惑的是她的厌倦是否意味着对我真正了解的开始或终结，但毫无疑问她的厌倦勾引起了我的沉睡的厌倦。我感觉我能理解她的感觉――这是我们仅有的共通之处了吗？我忍不住打了个颤。

    “你还爱我吗？”

    问完这句话我立即感到后悔和多余，爱的植株怎么会存活在厌倦的盐碱地上。

    妻大概从我的目光里读出了我的思绪。她站起身拿起我的火机，将那匝信件搂成一拢，点着了。我并未阻拦，事实上在迷茫中觉察到些许快意，彷佛这是期待已久的结果。信很好烧，火苗旺腾腾的，一缕淡淡的青烟寻着窗子飘荡出去，让爱的坟冢朦胧缥缈。

    我缓缓走到窗前，猛地将窗帘全部拉开，顶头的环子与帘轴摩擦出撕裂的声响。阳光忽然烈了起来，明晃晃的刺眼。我眯起眼睛，望着海水浴场里嬉戏的人们，花花绿绿的阳伞，起伏的头颅，圆滚滚的浮子围成的浴场边界，还有远处玉立着的高楼和无边的大海。

    这时，一个恶毒的想法冒出来：我希望有一条鲨鱼偷偷潜过拦网，掩藏在海水底下突然给欢快着的人群一个惊喜。那时的恐慌和蓝底上的血色让我的嘴角露出笑容。

    我知道我的愿望能够实现。